Roseau

【毗/奎中心】摩奴时代 06

瓯中酒饮尽最后一滴,因陀罗又醒了。

 

爱罗婆多四掌顿踏,正要带着他穿过雪山,去往高天上的月宫。他横躺在宽阔的象背,想起那地方居住着苏摩,曾经的酒神——如今的月神。

 

那位皮肤皎洁的神明一向谨慎,对性命的顾惜远远压过了他对君王的服从。虽然如此,他还是为因陀罗供酒,觑准每一个从毗湿奴眼帘闭合中诞生的昏暝时刻。当他取出怀中与月光同色的液体,倾入天帝那口永不满溢的瓯,便总发出些忧伤的叹喟。

 

酒是一样多好的东西啊,为什么上主却不喜欢?

 

因陀罗倚靠王座,凝视酒底深渊,带着不甚清醒的微笑,随口安抚他。

 

倘若你真不情愿司掌月轮,那就当回酒神去罢。你怕祂动怒吗?上主的脾气一向很好。你怕祂不高兴吗?上主并不会拿你如何。你忘记了吗?祂也曾是你弟弟啊。

 

苏摩往天帝面上一扫,忽然打了个寒噤。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站起来,收回酒罐,那轻微的不情愿在一瞬间里都从他脸上撤下去。他正色规劝他的兄长——

 

天帝,慎言。

 

那次会面结束,苏摩便即动身前往娑罗室伐底河进行苦修。他跑得是那样地快,连他在二十七位妻子中最宠爱的那位都顾不得带。这一出打得天帝措手不及,险些叫他在无酒的生涯里憋出郁症来。幸而那位如今主掌毁灭的神祇对酒有着不下于他的瘾,酿酒的技艺流传吉罗娑雪山,天帝的喜乐这才得以延续下去。

 

然而,现在他却不想去往那里。

 

爱罗婆多未得主人命令,总是向着记忆中的乐所奔袭,不管那乐所是否已成寂地。既然如此,就到月宫去又何妨呢?月宫再怎么空阒,也比如今的吉罗娑更适宜安置一位天帝。

 

因陀罗翻身坐起,以清明的眼俯瞰身下积云。阿修罗与神牛集聚吉罗娑,开启酒后欢庆,通明的月色总把那些苍白皮肤与敷涂其上的骨灰相混淆。


与往常不同,他们的首领远离他们端坐着,在冥想中现出欢容。他的对面,有春色携花,几乎融尽半座山的雪。梵天于旁见证这一盛事,祷祝声震动天空。

 

“礼赞诃利诃罗。”

 

迦楼罗收起翅膀,夹在观礼的众天神之间,被搡得一步一晃仍不减满脸喜气。打眼瞟到舍沙,他在对蛇类的鄙夷和对毗湿奴的畏惧之间犹豫不定。然而这位同伴一向沉默无害,并不惹人生厌,于是他还是快快活活地挤了过去,对着蛇王举起杯:“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舍沙并没有笑,甚至也不同他碰杯。迦楼罗撇嘴了,对他苛刻的苦行不以为然。这时候他听见舍沙发问。

 

“你们当真都乐见此事?”

 

这话问得十分稀奇。

 

“不然呢?”

 

舍沙摊开手掌,翻来覆去地查看。当着人前,他早就学会了如何收起竖瞳蛇信,两腮密布的鳞。但对于这些支出躯干外的多余部件,他却总也用不熟练。

 

一边看着,他慢慢地说:“我听见有阿修罗称上主为主母,这称呼对上主无疑是桩侮辱。我在想……对于这一结合,也许上主并不情愿。”

 

听见这话,迦楼罗先是大惊,继而大怒。他把酒杯往地上一甩。

 

“呔!大喜的日子,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扫兴!”他斥责,“上主同大天的结合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她很美,很幸福!”让他想起他的妈妈,而且是一个足够强大的、不会让自己孩子沦为他人奴仆的妈妈。

 

饱受蛇族欺压的童年生活浮现心头,年轻的金翅鸟稍稍萎靡一瞬,立马振作起来,继续道,“我喜欢上主现在的样子,等他们的孩子出生,我也会喜欢这个孩子。上主一定会对这孩子很好,百般地爱护他,到那时我就把我的羽毛借给上主。它们又美丽,又暖和,我们的小主人会在一座金色的摇篮里长大。”

 

迦楼罗对未来的前景越描越细,出于自己母亲对他母亲的亏欠,舍沙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他所有憧憬。耐心的等待像是又一场苦行,令沸腾的血液回归一条蛇所该具有的温度。

 

周遭阿修罗们欢舞如旧,无知无察,而舍沙收起了藏在袖里的杵,挥退山下在寒雪中昏昏的蛇群。当迦楼罗结束论述,他已经能够行使自己唇舌掌控,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你开心就好。”

 

也正是在这一刻,于另一方不为众人所见的天地,摩西妮轻轻握住湿婆探入她衣内的手。

 

“上主……我还是觉得,不当如此。”她的一喘一息妩媚万端,连蹙起的眉尖都与情意伴行,却实实为要推拒。

 

湿婆停手,等待她做出解释。

 

“我与我丈夫的婚姻夕生而朝死,不见天日,但也有七重婚誓为凭证。我也曾当着亲长同他绕过祭火七匝,立誓永不亲近其他男子。更遑论同他人繁衍子嗣?”

 

湿婆说:“这是为了打破梵天的赐福,是为了世界的福祉。”

 

“你岂非是要我破誓?”

 

“你本就惯于破誓。”

 

“可我的丈夫……”

 

“他在何处?”

 

“在已过的百千万劫,在未至的百千万劫。”

 

“不在现在。”

 

摩西妮叹了口气,点头认同:“不在现在。”她松开手,象皮内定格的乾坤重流转,骤雨顷刻而至。

 

草木由是而生根,抽叶成实,有一个新世界在其中诞育。她抬手予它以赐福,微微颔首,合目再睁目之间,身返乳海。湿婆比她多停留一刻,解下臂间金铃系于其颈。于是它落地,逐水流而下,同着一具属于阿修罗的坚牢躯壳,在水中破碎。

 

 

迦楼罗做梦也不能想到,毗湿奴竟会抛下他独自离开。也许这其中有一部分要归咎于他饮酒过量,神志昏沉——事实上,他最后几乎算得上是被舍沙拖回去的。

 

但这岂非更加丢脸!

 

他怒气冲冲向着舍沙抱怨。

 

“上主随意地来去,置我这当坐骑的操守于何地?当着众神与阿修罗的面,这一轻率的举止已折损了迦楼罗的颜面!从此他们都将认为,金翅鸟并不受到宠信。我……”

 

毗湿奴躺在舍沙一归来就沉默幻化而成的蛇床,天帝受召而至,站立在他下方。舍沙高昂的千首距离他们太远,想听清他们谈话本来就不容易,更何况迦楼罗还要振奋翅膀,在那些星辰和冠冕之间来回地盘旋。

 

他不得不打断他:“你喜欢当坐骑?”

 

迦楼罗一个卡壳:“那倒不……”

 

他扑扇两下翅膀,合上尖喙陷入了沉思。

 

舍沙没有再去管他。他悄悄俯下了一颗头颅,以一颗流星的陨落为代价,云层下仅存一尾的言谈在他耳内成形。因陀罗是难得清醒着的,他甚至能从他声音里追溯到天帝昔日贤能的影。但那是一句谈判破裂的宣判,他在对着毗湿奴说:

 

“不。”

 

天帝说完了这句话抽身便走,没有受到阻拦。见此迦楼罗暂且将他的思索搁置一边,再度抖擞起精神,俯冲而下。在他开启他的控诉之前,毗湿奴率先做出解释。

 

“你的不满我已知悉,然而并非如此。我是见你平日操劳太多,愿你休息休息。”

 

迦楼罗戛然住口,身形在空中停滞一息。再张口时,他的话音便带上些许磕绊:“这……这话当真么?”

 

毗湿奴说:“是。”

 

迦楼罗飘飘然地笑了。想了一想,他收起笑容,又试探着问:“在地界,我还留了条蛇今日去吃……?”

 

毗湿奴说:“那你就去。”

 

迦楼罗立刻发出了一声欢呼。这孩子如此地好打发,以至于连全知全能的毗湿奴都想不明白——祂该为此感到歉疚吗?

 

天幕黯淡,群星遮掩耳目,金翅鸟带走太阳的光辉,幽夜重临乳海。毗湿奴仍注目力于其中,乳白色的海逢着黑暗,总是泛一点蓝。舍沙带鳞的尾巴尖哗哗拨动着水面,过去和未来的投影便在这分水声里模糊难辨。

 

毗湿奴并没有责怪他。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只是一洼小水潭,那时候你还未出生。但是很快,你将见到它归还原貌。”

 

舍沙应了一声。

 

是他带着迦楼罗从吉罗娑回来,而当时的迦楼罗没有注意:毗湿奴坐于海上,身与意未受蛇床圈锢,肆意地铺展到了无穷那么巨大。乳海荡漾在祂膝下,真成了清浅的一潭,连浪花都翻不起。

 

有重山聚绕在祂身周,祂拈起其中一座,托在指腹上掂了一掂,觉得重量合适,便掷出去。山顿地处滚过一道雷电,身着兽皮的神明隐匿其中,避让开滚滚砸落的石。

 

崩山的訇鸣贯续,盖过雨柱之间撞击。潭中水早已涨溢,水线吞疆掠地,拓开一片汪洋。而群山堆垒血肉,在其中搭起一座通天的城。

 

时轮不知转过几周,他们同时停手。

 

楼陀罗说:“神王因陀罗已衰微了,那罗延。我掌控风暴的能力已胜过他鼎盛之时。”

 

毗湿奴捻着手指,平静地答:“难怪他长久不愿再履行降雨的职责。”

 

“……可是你来得实在太快,出现得也实在太早了。”这么说着,祂抬起眼,“你为什么非要挑在这时候来呢,大天?”

 

正是这一眼穿透了远古时代,留影于壁,为整场不见录于史册的战争做下定义。

 

那是七山之主与七海之王于此劫中的第一次相逢。

 

残影倏忽消散,舍沙猝然回神。渎职的罪行令他恐惧了。不属于他的手和足,顷刻之间都离他而去,他从幻梦里牵出自己本原。蛇的千首,如焰光腾起。

 

毗湿奴说:“你不要怕——”

 

而他未能止住颤栗,直到毗湿奴缩小了身躯,躺卧回他背上,令他以目为灯,照明他安娴的面貌。

 

祂仰起头,对着他微笑了一下。

 

舍沙回忆着那个微笑,尾巴无意识地又开始甩。之前被他放下去用以偷听的那颗头颅替他带回毗湿奴又一句话。

 

“我要下世去走一趟,你和我一起吗?”

 

一颗头颅所获取的信息要传递到另外九百九十九颗,花费的时间总是得长一些。但几乎是立刻,毗湿奴看见那节拖在海里的尾更快速地甩动起来,就好像它并不属于一条蛇,而属于一条快乐的小狗。

 

“好的,上主。”舍沙用平稳的声音说,“这一世我想求得您的恩典,让我也做一次您的哥哥吧?”

 

毗湿奴说:“舍沙,做我哥哥,这可不是什么恩典啊。”

 

但是蛇的性子远比小狗来得要倔犟,最后祂叹着气,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现在,乳海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毗湿奴。入世的一切准备都已停当,唯一的问题是,天帝因陀罗拒绝从无穷的己身中分出一缕,令阿周那或伊拉万成为他的存续。

 

其实他的情史泛滥,子息繁昌,绝不至于计较再多添一个儿子。然而对于毗湿奴的要求,他一味地摇着头,只是说:“不。”

 

“我的儿子未必都是英雄,但我也不容许他们之中再出现一个阿雅潘,一个存在的所有意义都困陷于一场里拉之中的儿子。”

 

毗湿奴趟过乳海,一步跨下天界,想起舍沙临走之前放不下心的最后一问:“上主,你认为天帝他能想通吗?”

 

而祂如是答复因陀罗:“你会喜欢他的,天帝。”

 

无论能否想通。




评论(15)

热度(66)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