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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奎中心】摩奴时代 05


大地在隆隆的足音里震。

 

林中的树一度长得高而且粗,因为不曾受劫掠的缘故。兽群在逃亡的路途中撞倒了拦住它们去路的许多株,地颤则拔起另一些。自那些仅存的树上,尚未长成的果实扑簌簌滚落,统一地青而坚实着,又统一地被那些不分蹄和爪的脚掌碾碎。

 

他逆着兽的洪流走,比它们身后的驱赶者更令它们感到恐惧。不时有野牛和白斑鹿为了避让他而撞在一起,那些绞错勾连住的角为他开出一道即分即合的路,一叶破浪的舟。

 

它们亡命地淌过他,被他抛在身后。然后,一切都平息了。

 

树与木纵横着的晦暗阴影里,一点一点闪烁起荧荧亮光,是仙人们藏起他们被引诱了的妻子,未能藏起她们对他的关注。

 

他看也不看地向前奔跑,越过那些含情的眼。吹散了他发髻席卷了他全身,是逐渐狂烈的风。

 

风里有腥气,有兽皮蹭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一声声穿透云层的长长嗥鸣。风送来一群扇耳长鼻白牙弯曲的巨兽,那是七个仙人用苦修之力召唤的诅咒。

 

他长啸一声,握紧三叉戟,迎上了象群。

 

在他的战斗里没有敌人,只有一场自顾自的坦达瓦。象的脚掌凌乱,是为迎合他舞步。象的长鼻卷他不起,反助他援引攀登。象的前额高高隆起,被他一脚踏下,三叉戟刺穿象的皮肤,喷涌出温热的血泉。

 

伤口自头至尾裂开,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谷。他纵身跃下。

 

然后,一声啸叫席卷了整片大陆。

 

那些尚屹立着的树向外周倒伏,柔顺的姿态就好像它们被折下的不是树的干,而是草的茎。垂死的哀鸣声里,象的骨骼根根断裂,血肉倾塌下去。

 

他披着象皮站起来,拄着三叉戟,继续他毁灭的舞蹈,对着那些皲裂眼睑下绽开的眼睛。这些属于兽物的眼中照理不会有感情,但又确实地因同伴之死而含了火与泪。那火与泪放得大了——

 

他转过头,看见了她。

 

她跑得很急,逆着风,两轮太阳缀在她的耳下颠动,脚镯上的金铃叮叮当当响个不休。掠过象的死处,草尖黏腻地撩拨着她,用血在她小腿绘出缭乱的吉祥纹路。她不能忍受似的蹙起眉。

 

他歪过头,看到她舞裙的裙摆之后,远远地网着那彻底打破了苦行、陷落于情欲之中的七个仙人。无疑这就是她为何蹙眉,又为何向他奔来。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他拦腰抱起了她,裹入象皮之中。

 

厚实的皮甲遮蔽了一切光线,她的皮肤摸起来是欲雨的蓝。象和仙人短暂地被隔绝在了另一个天地,他战斗的欲望也便化为另一种,阵凉阵热。她仰在地上,望见他下落的亲吻和抚摸。地是仍在颤动着的地,大地不能抗拒一场雨……从禁锢她的牢笼中,她抽出一根小指,加在了他身上。

 

他被定住了。

 

一股力道将他推飞出去。飘飘摇摇地,他落定在百步之外。夷平了的林中,只有石块和断木躺倒在地。她站起来,踏前一步,踩上一株虬结翻露的根系。

 

跑乱了又被扯乱了的衣裙和长发,在风里舒卷。背对着纠缠她一路的追逐,她握住一只海螺,仰起头。

 

螺角声以她为圆心播散,很柔和地在他心底激起一阵嗡鸣。他站稳脚,看见狂怒的象群静下来,如同集体陷入了一场昏梦。而与它们相反,那七个仙人则像是刚从昏梦中醒来,两两之间互望着,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羞惭还是恼怒——但这恼怒也显然不再是因他或是他们的妻子而生。

 

他们低声商讨时,她赤裸的肩颈拧了一拧,转过半张脸来。在她将另半张脸也转过来之前,他们迅速拿定了主意,带着象群和他们被原宥了的妻子离开了。

 

于是,林中只剩下了他和她。

 

她转过身,金红色的裙角被风吹得紧贴住她双腿,是一条绣边的托蒂;飞扬的长发被金冠束起,阳光下卷起细细海潮。

 

血和朱砂都在光华中褪尽,他收起海螺,走下树根。

 

走吧,楼陀罗。我带你去见神王。他微笑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在路过他时略一驻足,隔空点点他那身血渍斑斑的象皮。

 

不过,我的哥哥喜好洁净。见他之前,你最好先洗个澡。他说。

 

他们的这一壮举很快传了回去。

 

阔叶的乔木上分出许多藤蔓,环抱着众神座次第排开,三界所能极尽的美汇集于神的居所。议论沿着级级石阶滚下,向着毗湿奴而去,罕有地带棱带刺。

 

因陀罗坐在最上方,看不到其他神的表情,只能看到毗湿奴站在阶下的空地,在有灵和无灵的万物之中是熠熠生辉的那一个。于是他迸发出一声笑。

 

到底是我弟弟懂事!他就这么大笑着,举起酒罐同座下左首的苏摩酒神碰了一碰,看起来当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还有我的那个从神……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最后靠着巴健耶的提示想起另一个参与者的名字。

 

楼陀罗,一个不值得被记住名字的小神。但是因为毗湿奴看起来喜欢他,神王抬手降下恩赐,令他成为摩鲁特群神的统领。

 

这个旨意并没有讨得毗湿奴的好,他的微笑依然是心不在焉。倒是他身后的楼陀罗上前一步,感谢神王恩典。动作之间,他的胸口与他肩膀挨蹭,有着摒绝外人的亲密。

 

这亲密实在是有些刺目了。

 

布里哈斯帕蒂在下首深深吸一口气,那是祭司之主开启新一轮训教的前奏。神王却兀自放任思绪飞远。他回忆起巴健耶传讯回来时,未散的那一点惊容。

 

楼陀罗引诱了七仙人的妻子,而他的弟弟幻化女相,引诱了那七个仙人。

 

毗湿奴仍站在阶下,纯净端丽,是枝头新蒸的一滴露雨。神王忽地出了声,止住将要再度兴起的非议。

 

诃利,你过来。他抬起手,将他招至身前。

 

听说摩西妮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他问。

 

毗湿奴偏过头,捻着钉在耳垂上的一轮金珠,似乎没弄明白神王话里的暗示。

 

最美的人?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沉吟不语。因陀罗猜想,他可能是不高兴了。

 

神王因陀罗交游广阔,他那数不尽的朋友也有朋友。踏遍地与空的足步带回看遍地与空的眼,从未有哪一双见过比毗湿奴更漂亮的小孩儿。他知道人们对毗湿奴的赞叹中没有恭维的成分——但那都是摩西妮现世之前的事了。

 

有人说摩西妮的美丽胜过你,果真是这样吗?

 

他仍维持着面上一派庄持,仿佛自己并不试图诱出他弟弟传说中冠绝三界的女相,且已急切得像头够不到枝顶嫩叶的鹿。而毗湿奴以不变的恭顺回应他。

 

那都取决于你,哥哥。他说,神王因陀罗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句话让因陀罗的羞耻心复燃一瞬,很短很短的一瞬,之后再度被好奇心压灭。他扣住毗湿奴手臂,直白地要求,你变一下摩西妮,给我看看。


毗湿奴被他拽得晃了一下,几乎撞到他身上去。那幅卷发从他肩头跌下来,锁套似的一环绞着一环,柔软地打着颤。神王握住了其中一环,竭力想象却又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美丽,才能胜过他弟弟这么一卷好头发?

 

茫茫然地,他顺着那发卷抬起眼,看见毗湿奴撑着王座的椅背站稳了,垂下头来看他,以一种非常微妙的神态。硬要描述的话,因陀罗认为,那就像是他弟弟确实抱着一把叶片鲜嫩的枝条,正被一头小鹿以茸茸的鼓角蹭着腰。

 

这个联想非常古怪。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这该当是一个很欢欣的场景。可是在毗湿奴脸上,却分明不是一副欢欣的模样。

 

之前,从没有人以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后来,有无数的人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此刻,于这圆满时代的终末时刻,莽莽林樾之中,是神王平生第一次地感知到了名为怜悯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那截头发从他的指间滑下去。

 

毗湿奴仍维持着他颈项低垂的姿态,很顺从地,就仿佛他的头发依然牵在他哥哥手中。他用和缓的声音向他解释,那声音径自淌过了他的耳朵,既不留下什么,也不带走什么。

 

摩西妮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么……不,不是这样。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相信自己见到了世间至美。她是一面镜子,倒映出人心中最美的幻象。

 

摩西妮已经在这里了,哥哥。你看不见她吗?

 

他问,未能得到回答。于是他笑了笑,收回手向外走去。

 

在他走过的地方,众神激荡着乱了。他们失去了自持,纷纷扭转过头,在他的背影与神王的王座之间来回地看。嘈杂的探讨声里,因陀罗捕捉到零碎字句。他们在说——

 

刚刚走过去的那个女人是谁啊?她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人。

 

这件事在后来传变了样,让因陀罗原本就已败坏的名声雪上加霜。

 

在众神议事的千柱厅里藏纳天女,我们的王越来越离谱了。

 

清晨,笼罩森林的浓雾里常传出这样的私语。那声音轻而清脆,富有着独特的韵律,独属于某个部众繁殷的族落。在一些时候,它们中的一个会带着好奇提问:

 

阿巴乃巴,那天不是轮到你值守阶下?当真有这么一回事么?

 

那被提及者迟疑一瞬才开口,声音中含着怪异的锈涩,但还是解答了同伴疑问。

 

天女倒真有这么个天女,传言也没有夸大她的美丽。但我隐约听见了厅内的众神议论,据说,那其实并不是一个天女……

 

又一个声音觑到空子,便立马插话,不是天女?那是什么?阿修罗吗?

 

浓雾破开了。

 

乌莎斯已经把马车套在了天空的穹顶,伐楼那和密多罗正透过苏利耶的眼把目光投向大地。精灵们向着各个方向飞散,赶往他们新一天的劳作,只留下一句嗫嚅着的推搪。

 

那得去问问那些尊者们……

 

然而众神也对这个问题保持了一致的缄默。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流言的当事人之一却是出奇坦荡。

 

在毗湿奴穿过泉水和田地之间的时候,楼陀罗总是坠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全然不顾神王赐予他群神之上的荣耀,并非是要他去做毗湿奴的扈从。因为深知神王兄弟的好脾气,有人便忘却了雷暴的威胁,扯住了毗湿奴要打探那个谜题。而他果真停下脚步,低头回顾。

 

那个天女,不就是我吗。他说,语气轻飘,带点笑意。有鉴于他为他兄长做出过的那些辩护,问话者也只配合地笑着,并不相信方才得到的是什么真实答案。

 

就算是摩西妮,又有什么分别呢?当你作为摩西妮出现的时候,一样是个女人啊。

 

那只是在你们的眼中。毗湿奴说,——雷电之主的千目如电,足以勘破一切幻象。当他的目光穿过摩西妮,就照见摩耶之下的本真。这不正是我兄长的威能所在吗,我的朋友。

 

他的神态虔敬,撕开久久遮蔽天幕的讥嘲,令问话者在惊怖中想起:一名失了格的神王,也毕竟是神王。跟随着毗湿奴,他诚惶诚恐合十,而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得难以闻及的笑。毗湿奴低着头,双眉展定在一个端凝的弧度。这声笑实在是太轻,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直到问者告退之后很久,直到那背影都已经缩小成了大地边缘的一个黑点,他仍合着手掌,远远地望着。

 

好笑吗?他问。

 

田野寂无人声。

 

不好笑吗?他又问,自己就摇一摇头。垄上有麦穗青青,长势很好。他伸出手去捋一把,开始往回走。

 

这又不是你第一次骗人。与先前那笑同声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

 

毗湿奴没有停下脚步。他头也不回地走着,麦穗的芒尖麻麻刺刺,不间断地从他掌心划过。

 

谣言就此得到澄清,因陀罗并未开怀。事实上,似乎正是这件事开启了他真正的沉默。

 

他仍看许多的歌舞。在鼓点和舞步的连接之间,他频频岔开思绪,想起苏摩进前倒酒时,对他的开解。

 

你因何事烦忧,神王?苏摩这样问他,以温存声气,不惊动他耳边落下的一绺发。

 

现在大家都已知晓,不能看见摩西妮,这正是你的洞见,你的伟力……他观察着因陀罗神色,在神王嘴角的牵动中,声音渐渐低微。

 

那与其说是一个笑,不如说是几块肌肉的抽搐。

 

你也认为我不能看到她?因陀罗说。

 

他说,没有人能超越我,没有人能欺骗我。我是三界之主,我是众神之王……

 

然而毗湿奴确实是欺骗了他。

 

一直以来,别人能拥有的和不能拥有的,都是归属于他的财富。如今他弟弟奇异的能力,将他变成了双眼明亮的瞎子。当他遥望他弟弟的身影,惶惑就从心底浮起————眼前的这一个,究竟是哪一个?

 

他不能辨别男女,不能辨别东西,也渐渐不再能辨别白天与黑夜。当他行走地上,无力从双腿传遍身躯,清晰地提示着他曾经磅礴的力量,他业已流失的胜超。

 

他说,难道你们当真以为,我看不到她?

 

这句话落下,有金石掷地的声响。一双眼睛就从他怀中升起,盈盈欲笑着,回答他道,不呀,神王。我可是相信你的。

 

他盯着那双眼,在其中看见多年前的月光,它从时光中分开岔道,一直铺伸到他脚下。

 

波光狡黠地眨动着,那声音甜蜜,如珠如玉。

 

所以,亲爱的,摩西妮和我相比谁更美呢?

 

他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场宴饮。不知名姓的天女仍坐在他腿上,手臂绕过他颈项,眼中含有期待——无疑只是期待一场亲吻,而非什么特定回答。花树的浓荫里众神席地而坐,多多少少都饮过了几轮酒,且早已习惯不为神王的任何举动感到吃惊。

 

似乎有什么人在朝着角落走去。那离群的一隅正站着毗湿奴,横肘支着他的莲花宝杵,遥看远山。他散在背上的长发浸透日光。

 

这一幕刷过因陀罗眼帘,清醒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各式各样的光一股脑汇拢,再度搅着他看不到其他。

 

昼与夜不是根本就相类吗?醉与梦不是根本就相类吗?生与死不是根本就相类吗?

 

五光十色背后,蓝天亘古静默。

 

那自然是你更美,有谁能及得上你呢?他听到自己的笑声轰隆隆地回响,像一场耳鸣。为了躲避这声音,他娴熟地俯下身去,将自己沉入又一场情欲。

 

在这之后,发生了一桩相当离奇的事。

 

后来,神王躺在他昏噩的后半生回望前身,常分不清何者是幻、何者是真。但毫无疑问,横在两个迥异的世界之间的节点,那件宴饮进行到后半程上的事,是由某一超脱于这片天地的运作法则主导成型。

 

那件事发生得相当快。

 

起初,布里哈斯帕蒂端着酒碗走向毗湿奴,手中倒提他从不离身的短柄斧,声称是要“比划比划”。阿耆尼扫过他最年幼的弟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无疑布里哈斯帕蒂曾在创世的过程中做出卓绝贡献,但毗湿奴也是他们之中最为杰出的勇士,仅次于因陀罗。

 

又或许,并不次于。

 

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突入阿耆尼脑中,火神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他往四周一扫,在王座上捕捉到搂着一名天女,正亲吻得难舍难分的神王。

 

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耆尼抱起酒罐,又给自己倒一碗酒。另一边,有人开始喊毗湿奴的名字,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宣告着最终胜负的决出。他感到有些无聊。

 

这场不算!

 

布里哈斯帕蒂的声音穿过人群,声浪蓦然息止。阿耆尼坐直了身体,看见祭司之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覆盖了大半张脸的淡黄色胡须也以同样的频率颤抖着,五张脸都涨成了一样的红。

 

他说,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我会比不过你?笑话。再比一场,我们三局两胜。

 

这下有意思了。

 

阿耆尼把酒碗往桌上一推,双眼发亮。苏摩率先反应过来,上前斡旋。他说算了吧,祭主。比武说到底不过是为娱乐,胜败更是常有。你又何必同我弟弟较真呢?

 

算了?我怎么能算了。布里哈斯帕蒂摇头,断然说道,是我开辟了这方世界,又协助神王荡清天与空与地。如今我败在他手上,要是再不能讨回颜面,岂不是让一个孩子凌驾于我?

 

他直视着毗湿奴的眼睛,说,再比一场,三局两胜。

 

话已说到这份上,苏摩不能再说什么。好在毗湿奴向来省心,很少让大家为难。此刻,他也只是点一点头,说,好吧。

 

第二场比试很快以相同的结局落幕,然后是第三场。祭主口中的三局两胜变成五局三胜,又奔着七局、九局往上叠加。

 

到了最后,除了神王仍坐在王座上同天女喁喁地说着话,其他所有神都已聚拢过来,围观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比武。布里哈斯帕蒂连着输了五场,虽没有受伤,也在摔跌间蹭了满身泥土。毗湿奴身上倒是干净,却正有一行汗沿着他颈项滴落,积在锁骨浅浅的窝 上。

 

太阳定在空中,五场比试过去纹丝未动,谨遵着它炙烤大地的职守。毗湿奴低了低下巴,尝试着蹭掉那滴汗珠,一边腾出一只手递给祭司之主。而布里哈斯帕蒂避开他的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再度摆出进攻的起手势。

 

毗湿奴收回手,并没有生气。

 

我累了。他说,语气平静,不容抗拒。就到这里吧,祭主。

 

他颔首略做致意,不等回应便转身,自顾自步向庭外,莲花杵杵尖犁过地面,浅浅一道沟隙。在他背后,布里哈斯帕蒂正对着他的那张脸上青红一阵,蓦地伏低头颈。短柄斧掣出臂外,斧刃迎着日光闪过一抹无温度的亮。

 

兵戈破空的啸鸣声中,飞血迸溅。毗湿奴脚步一顿,侧转回头。

 

他的眼睛睑状优美,无论下垂上抬,往往深含情意,因此一度受到神王爱怜。如今这双眼一错不错地注目着另一双,高高挑起在三叉戟的祭主第五首上,淡金色的瞳孔下翻起血色翳障。

 

楼陀罗仍维持着投戟的姿势,自下而上与头颅对望。

 

既然那罗延不能令你信服,他问,我又能否居于你之上?

 

一弹指的沉默比熬枯一株波利迦多神树还长。一弹指过后,众神从各自的席位上跳起来,以千万计的法宝遮蔽天日,向着楼陀罗击落。神明们被冒犯的怒气汇集成一声声呼喝。

 

神王何在?让他出来,来主持公道!

 

他们的诉求冲天而起,没入云中得不到回音。阿耆尼乘着火焰从战斗中抽出一瞥,一道闪电正迅疾地驰向远方。

 

因陀罗身化雷火,向着远方奔逃,身姿比当年追杀巨人巨蟒远还要来得更矫捷。他听见阿耆尼在身后叫。

 

神王,力压仇寇不是你天赐的禀赋吗?守护众神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吗?祭主的头颅当着你的面被人斩下,在这样的时刻你却逃跑?

 

炎炎热浪舔舐着他后背,火神的威逼近乎哀求。因陀罗遁速分毫不减,头也不回地说道,闭嘴!探手抓住了他这个最为愚钝的弟弟,继续往前逃。

 

疾风劈面分向两边,阿耆尼还要再问,喉头的震动却被风吞噬。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那跟脚成谜的楼陀罗神既然有勇气在因陀罗面前斩下布里哈斯帕蒂的头,便绝不会畏惧于将因陀罗的脑袋也一并斫开。

 

他拘在因陀罗手里,被动地被带着跑,不再挣扎了。神王满意于他后知后觉的醒悟,将要把他放开,风声断开的间隙里,却听火神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声质疑。

 

就算你已背弃神王的职守,可是我们的弟弟……诃利当时离那凶神,可是相当近啊。

 

因陀罗想也不想地回道,他是不会有事的。这么说着,他的步履迟滞,一步比一步陷入更深的塘。

 

云霓雾霭向后飞掠,他的弟弟依然年幼。毗湿奴倚坐在他膝下,脸面仰起,绝胜日月之光。

 

哥哥,你要做一个贤明的王。他听见他清晰的吐字,每一个字都在他耳边吹出回响。

 

如果不能的话……

 

如果不能的话,你就效忠我,奉爱我,将你的身心都归附于我吧。他轻轻叹息,你毕竟是我哥哥啊。

 

因陀罗站住脚,想了一会儿,很慢很慢地重新举步,朝着相反的方向。

 

在宴饮开始的地方,战斗的烟尘散尽,已不再有楼陀罗,也不再有毗湿奴。两尊巨大的神祇头顶着天脚触着地,并肩踏在胡乱横倒的残垣上。他远远地看了半天,才在四臂的那一尊脸上认出他弟弟的眉眼,然而那眉眼组合出的神情却是陌生的,绝不属于他记忆中的任何人。

 

他弟弟的身边,那身着兽皮的神明声音徐缓,宣发的律令只剩下简短一个尾。

 

……那罗延为我所爱,与我永居万世之上。

 

祂的话音落下,被收服的众神在祂们脚下连绵拜倒,有无穷只手掌与额头同时触及地面,山脉为之动摇。

 

于是因陀罗走过去,在众神的末尾与他们一同匍匐。低下头时,他的发帘顺着双肩垂落,隔绝双神扫向他如扫向众生的视线,从此成为一片再也不醒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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